2016年7月8日 星期五

少女的復仇

1

    那天的夕陽如內臟般鮮紅。
    他用力朝我側腹重踢,一下又一下,使得身體隨之震顫,鼻尖摩擦著柏油路面,滲出血珠。我奮力抬頭,看著充血的天空,濃厚得彷彿只要一戳,就有血液汩汩湧出。一陣腥騷朝我淋下,我半睜著眼,看到他朝我撒尿。兔爺,想吸我老二嗎?他甩著粗長的陰莖,水份攝取不足而濃濁的尿液恣意潑灑。
    霎時,我眼目模糊,待回過神來,他已倒在適才我倒下的地方。我看見了少女,迎風獵獵,背對著即將消沉而更加靡麗的夕陽,看不清楚表情。
    那時我還不知道,這是少女的第一次復仇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2

    當別人又羞辱你、攻擊你、騷擾你的時候,就報仇,少女說,我會幫你。第二次,我站在一旁看著少女用銳利的側踢、旋踢命中對方下巴,清脆的碎裂聲伴隨血泡從那人嘴巴冒出。只要你願意,你的身體就是武器。指關節用來戳喉骨。用手肘重擊肋骨下緣。膝蓋重擊睪丸。如果可以的話,用踵狠狠蹬向敵人脛骨。以最快速度使對方失去行動能力,接下來就是你的時間了。
    少女說。
    少女出現前,我獨自忍受著日常龐雜。即使風平浪靜的日子,也還是有些事情會發生。媽的,你再盯著我試試看。體育股長重擊我的肚子,我從胃嘔出酸水。他健壯的小腿立在我眼前,上面的濃毛盤根糾結。Gay砲,噁不噁心啊你,臨走時他將籃球袋甩上肩噌道。體育器材室瀰漫著濃濃的汗味。我坐起身,吐了口痰,深吸了幾口氣。推開銹駁的鐵門,吱呀一聲開了。外頭的陽光灌滿全身,感覺冷涼之後是一股暖意。
    我就讀於私立男校。很自然地,每個班總會分成兩邊。偽善機巧、工於心計的一群。興風作浪、桀驁不遜的一派。而我,並不屬於任何一邊。當某些人取悅教師,裝出乖巧可人的模樣時,我冷冷看著;當某些人吆喝著到哪幹架孤枝,我就只是個置身事外的,無色無味的隱形人。我置身於這種情狀之中,並不奢想改變。
    他們的竊竊私語像是調頻不佳的老舊收音機,沙刮刺耳。從蒼白的做作的虛偽的嘴巴播送出。你們看他畫眼線耶。還戴耳環。哎喲,他該不會愛巧克力棒吧,真髒。有時,毫無預警一拳打過來,你他媽的看啥小,想被揍嗎?老子最不爽你這種同性戀。
    對他們來說,我是異類,不得見容於世。
    但自從少女出現,我才真正了解何謂傷害。

3

    那天天空清朗,氣溫低迷。我被好幾個人包圍住。他們穿著舌環、鼻環、眉環。在學校的頂樓,放眼望去的風景像是刷淡了的明信片,狂風猛烈暴竄,颯颯呼呼。他們的炫麗金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。我看著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,也聽到他們的話語。但因為風的緣故,聽不清楚。他們炫耀的表情帶有惡意。穿鼻環的掏出了美工刀片。當我一察覺到,少女就挺身而出。
    少女掏出口袋內護唇膏,猛力塞進眉環口中。眉環作嘔,鼻環的美工刀刺來,少女抓住鼻環的手將刀片刺入眉環手臂。眉環尖叫,少女拔起刀片,血噴濺出來,染紅灰白地面。
    少女刺向鼻環,鼻環的臉被劃了個口子,變成他的第二張嘴。
    舌環的拳頭揮來,少女肩膀被擊中,一個踉蹌跌坐在地。舌環蹲下想撿起地上刀片。少女猛地躍起將舌環撲倒並且捏起他的舌上的環,噗嗤。
   

4

    我的書包多了個裝飾品。只要你用它裝飾書包,就沒人敢惹你,少女說。舌環雖小,卻反射著銀亮刺眼的光,那三人組各自包著紗布,對昨日之事不敢聲張。變態,有人這麼說我。當我拉出抽屜內的考卷,死貓屍體赫然墜地,伴隨一陣蟲如雨下。我看到班上成績最好的,班長,那張彷彿溺死屍體般浸透冷涼的臉目朝這裡看,無言訕笑。
    眾所皆知,班長有嚴重的藥物過敏。他曾誤吃胃藥而上吐下瀉,全身紅疹,毀了自己全勤的紀錄。其後無論生了多嚴重的病,他總是自行調養,靜待身體機轉復原。
    另外,他的皮膚狀況極差。
    少女開始借閱一些醫藥書籍。
    接連幾日,少女徹夜查找資料,勤做筆記,使我睡眠不足。幾天後,她到藥局,帶著她手寫的清單:磺胺類藥物。胺基盤尼西林,非類固醇抗發炎藥物。
    請給我斯樂腸溶錠,少女說。
    亂烘烘的早自習,眾人雜沓。她用鐵湯匙將一整排藥錠磨碎,裝在小夾鏈袋,神不知鬼不覺地,倒入班長的礦泉水瓶中。
    下午收考卷時,我看見班長的考卷上黏著許多粉紅色的橡皮擦屑。
    班長臉皮剝落。全身的皮膚脫落。大片的粉色肌膚翻飛四散。粉紅色的嫩肉及烏黑色的壞死組織紛呈。眾人驚煞大駭。沒人敢跟他說話,碰他,看他低垂著頭臉上的表情。
    人體內的顆粒溶解素(granulysin)是重要的生物防護系統,可毒殺外來病菌或惡性腫瘤細胞。少女攤開厚重的醫藥書籍,悠悠唸道:但某些特殊體質病患,會因為服用特定藥物,使這種原本不會傷害自體細胞的毒性蛋白,大量釋放到細胞外,開始攻擊起自體細胞,並擴散到全身。造成皮膚、黏膜細胞的死亡,甚至引起器官衰竭。
    這就是,毒性表皮壞死溶解症候群。帶有妖豔的美,濃烈的表演姿態以及遲滯的哀愁。少女說,我的人生觀需要新的美學,及更多的藝術價值。
 

5

    週末,我起了個大早。不特別為了什麼,就只是醒來罷了。拉開床頭的窗簾,柔和的清輝緩緩從窗外淹進,我的房間頃刻浸滿光暈。扶著頭緩緩坐起,無有一絲聲響,只聽到空氣凝結的聲音。
    走到陽台,晨風寒凍欲裂。我靜置在這氣溫中不發一語,傾聽指尖麻痺的聲響。漸漸,我融入這刺骨低溫中,感受大氣的脈動。感覺不到手的存在,耳朵及其他。遠處傳來微弱的狗吠。我凝望著天際線,視野緩慢但確實的加寬起來。
    少女也醒了。她沒說話,但我察覺得到她難得的沉默,像是陪伴及慰藉。在溫柔的至福之下,我將從前所受過的屈辱,窺視及意淫的部份和盤托出。我早就知道了,少女說。
    我們默默並立。復仇。她在我耳邊低語,並握緊我的手。
   
6

    由於班長的皮膚事件,我過了好幾個星期的太平日子。少女也銷聲匿跡,只有在幾個失眠的夜半時分,才聽得到她的喃喃囈語,夢話一般。我也試著控制自己,但很快我明白,無論我如何收斂,在其他人眼中,只是個肢體殘障的劇場演員,左支右絀地搬演一齣顛倒錯亂,語焉不詳的默劇。
    夕陽西沉。薄暮時分,街道晦暗,路燈刺出森冷的光芒。我的腳步聲愈來愈沉重,愈來愈多。轉頭察看,頸脖冷不防被跩住,幾股粗暴的物理力量死命架著我的四肢,少女掙脫不出,我也無法逃離,狼狽的被幾個碩壯男人帶入一處荒僻工地。
    他們將我撂倒在地,黃泥灰土地上散佈著木片,鋼筋,鐵條,碎玻璃。就著慘澹的天光,我看見為首的男人褪下褲子露出下體,我的脖子後方有尖銳物體冰冷的觸感。他們脅迫我吸。我離開,讓少女來解決。少女面露憎惡,把我拉出來,我堅持不要。奈何眼前的陽具已一吋吋脹大,少女抓起地上一片東西放入嘴裡,雙手隨即被架住動彈不得。少女嘴巴動了動,無畏迎向陽具。
    為首的男人愣住,痛苦猙獰的表情從他臉上炸開。少女被用力拉開,張開嘴巴狂笑,肉末噴灑。少女的嘴巴及男人的陰莖上,滿是碎玻璃。
    我吃了近一個月的流質食物及稀飯。

7

    我必須防身,少女帶我到軍用品專賣店。好的軍用小刀必須堅固耐用,刀刃銳利,刀面狹窄,輕而薄,長度約六到七吋。握把上要有止滑紋路,並且尾端夠硬,才能擊碎對方的骨頭。刀刃上附有血溝,刺入後能輕易拔出。刀銷,我喜歡尼龍,少女問,這把有開鋒嗎?
    我倆在路上晃悠。今天太陽下山得早,晚霞的顏色讓我想起以前,被某人狠狠踹向側腹所造成的瘀青。那塊瘀青消散得慢,稍微觸碰便有股悶悶的痠。那段日子我常撫摸著腹部的瘀青,想像著那人健壯的小腿,健壯的腳踹向我的肚子。我總會勃起,那使我有些難為情。
    少女轉著刀,下次,就去找那四肢發達的體育股長算帳。面對她如此激進的態度,我感到不安。我只想安穩苟活於綱常人世,滋生任何事端或衝突從來都不是我的強項。這已經不是復仇,而是尋釁。少女有著天生的殘暴性格,復仇,只是個讓她血液中怒奔暴竄的暴力因子獲得紓放的名目。
    雖然如此,我仍喜於有她陪伴。她瘋狂,她偏激,她不是沒有缺點。但在她身旁我總會有股莫名的安適感,我們就像姐妹,手牽著手歡悅翻騰的給惡人迎頭痛擊。少女的眼神告訴我,成為她並不是不可能的。
   

8

    無論如何,當體育股長第七次揍我肚子、第十三次抓著我的頭髮撞牆、第四次將我書包從樓上扔下的時候,我們看著漫天飛散的課本與試卷,那天空藍得無可救藥。少女已經忍無可忍。我極力勸阻她,逼她承諾不會動用刀械。
    她只答應我不會太招搖。
    某日清晨,她戴上乳膠手套,將喇叭鎖用硬幣打開後走入化學實驗室。她知道整個上午都不會有人來,她可以好整以暇的準備。打開窗戶,吹進幾縷微風,窗簾飛揚浮沉。
    這很危險,非常危險。她驅使著高溫燃燒成灼白色澤的復仇意志,將三個燒杯擺好,在水槽倒滿灑了鹽的冰塊。第一個燒杯倒入蒸餾水,第二個燒杯倒入蒸餾水與碳酸鈉的混合液。第三個燒杯放入水槽持續冷卻,注入少許硝酸,再注入三倍的硫酸。慢,慢,一切要慢慢來。當你謹慎到一個程度,眼前景物便會像流光那般緩慢。用滴管緩緩滴入甘油,直到,直到那冰鎮的混合液,出現明顯的甘油層為止。
    攪拌,攪拌,攪拌均勻。攪拌,再攪拌。
    少女陷入賦格式的恍惚之中。
    過了許久,她將混合液倒入純水燒杯內,並用滴管將沉澱至底部的黃色液體移入另一杯碳酸鈉溶液,使過量的酸與碳酸鈉起反應。分離,析出。最後的步驟完結,她端詳著眼前冰鎮在水槽降溫的淡黃色液體,石蕊試紙上呈現完美的淺藍色。
    少女將現場復原,離開實驗室。方才那液體已加上蓋子,放在裝滿冰塊的保冷袋保持低溫。
    天光明朗,少女瞇著眼望穿豔陽。陽光沐浴著少女,灑落在她提著的保冷袋上,那罐甘黃液體頓時顯得柔和靜好,無傷無害。第四節課才剛開始,她趴在二樓欄杆上,望見遠處,體育股長帶領著全班同學正前往籃球場。她靜靜地等待隊伍經過自己下方,並不急著回到隊伍中。
    同學們離體育股長有段距離,就算採取行動,也不會波及... ...無辜。哼,無辜。隊伍逐漸接近。她從保冷袋中拿出那杯硝化甘油。待體育股長走到自己正下方,少女毫不遲疑地,將那杯液體當空灑下。
    那幅景象太過妖魅而暴戾。在那群學生晃搖的視線當中,先是一條閃亮的金線自視野外憑空而降,降落在體育股長的頭上,在烈日下形成金白色的花朵,而那花朵發出巨響迅速脹大爆散開來,學生們馬上感到一股灼熱。花開到了自己身上。摸摸臉頰,拉起衣服,低頭查看,發現黏著的是一些柔軟溫熱還剝剝冒著泡的紅色黃色橘色的東西。尋思良久才大夢初醒抬頭看體育股長,哪裡有體育股長。只有花謝了的殘軀,倒在地上,那殘軀的上半部說不出是什麼形狀,五彩繽紛,冒著劇烈的泡泡,像是剛下入油鍋的魚。
    這魚沒有腥味。但有種肉烤焦了的味道。而且滿是漬痕的體育服還牽纏在那肉塊上。眾人才明白,體育股長葬送身軀成就了一場華麗淒豔的表演。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。花開花謝,這是最後一朵荼靡。
    少女把他美麗的綻放了。
 

9

   少女將她內裡最洶湧狂暴的部分,那仇恨的核心全釋放入那場最後的復仇裡。之後,她漸漸淡薄起來,成為清淺的一片影子。她變得更加沉冥,彷彿只是一縷煙若有似無,依附著我。
    我找不到她存在的證據。不良少年們的下巴復原,手上臉上的傷口癒合,舌環被拔的重新穿了一副。班長的皮膚長好,繼續到校上課。體育股長徹底消失,彷彿從來沒這個人似的。
    有時,我會站在陰影中看著陽光照耀下的街景。所有的物事皆在強光下被曝白,並且冒出灼熱的氣息。當我看著看著,感覺體內有某個東西正在消解融化的時候。我會慢慢走入那發燙的景色之中,盡情曬著日光,感受皮膚底下幽微的騷動。
    仇恨會過去,宿怨會消失。所造成的傷害,無論我對他人或人們對我,總會成過眼雲煙。少女已經沒有存在意義。當我意識到這點的瞬間,少女突然出現,在我耳畔輕聲細語:你成長了,不需要我了。
    那是她和我的正式話別。
    我這才感到寂寞。
    很久以後,當我偶爾恍惚閃神,總有那麼一個錯覺,有個人會在我旁邊陪伴,讓我度過一切。摸弄著隨身攜帶的小刀,回想起從前她還在的日子,才過去幾個月,卻彷彿很久很久了。
    整天無所事事,卻又不覺得空虛。或許空虛,只是因為身邊沒人陪伴,但我努力不去想。我開始買新衣服,打扮,盲目的跟隨流行。有一天,我嘗試自己染髮。當我對著鏡子揉搓頭髮的時候,才驚覺到自己的指甲,在棕色的頭髮上是那麼的嬌豔。
    我的指甲變成了淺玫瑰紅色。
    衝進房間,拉開第二個書桌抽屜,準備拿出去光水卸除指甲油。還沒開始卸,我看到抽屜內,除了去光水,還有淺玫瑰色的口紅,淺玫瑰色的腮紅,淺玫瑰色的眼影,還有那罐淺玫瑰色的指甲油。全是少女最愛的顏色。
    再次對鏡,重新端詳自己。我發現臉上抹上了淺淺的腮紅,畫上了一抹眼影,眼波流轉嬌媚勾人。塗了口紅使雙唇柔潤飽滿,睫毛擦了睫毛膏根根畢現,眨眨眼,睫毛也搧呀搧,煙視媚行。我的容貌與少女互映交疊,我們合而為一。
    我正逐漸的變成少女。
    呆愣在浴室,盯著鏡子的同時。我又回到了那個傍晚,夕陽顏色鮮烈如內臟,遠方吹來陣陣大風讓衣服一鼓一鼓,少女背對落日看不清楚表情,凝視著我,那眼瞳散發出絕決的凜然神情,如斯美麗。


(本文獲2012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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