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曾有一則廣告,大意是男學生撿到了心儀對象的筆記本,致電給她不料卻跑出許多同名同姓的人──都叫作林怡君。即使「怡君」不是最多台灣女性共有的名字,但因這則廣告,想到菜市場名大家都會想到林怡君。
在國中時期,我認識了一位女孩子,就叫這個名字。剛開學的自我介紹,我草草兩句說完,就走下台,我注意到她也是。自我介紹並不真的能為人營造某種特別的形象,話說得少,只代表沉默或某種厭煩。
升上國中,課業壓力便接踵而至。剛開學的忙亂與虛晃,很快便被大小考試歸納收編。我就讀的那所學校升學率不是頂尖,正因如此教師特別嚴格,想盡辦法讓學生擠身進入高校窄門。
至今回憶起來,那種將學生的考試成績,無論大小考,皆製成表格貼在公佈欄的作法是十分殘酷且霸道的。即使學業成績不代表任何價值,但那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們,初初長成,已開始嘗試熟習社會人際的殘忍。我自己的分數,除文科外的皆不及格,甚至還因不想寫而交白卷的。那只被當成是某種風格。但林怡君的分數幾乎都是紅字,唯獨一兩科勉強在及格邊緣。
少有人會單純因為成績差就被排擠的。林怡君她,不習慣微笑,對人說話傲慢,身上帶有某種未被規訓的草莽氣息。身材肥胖,其貌不揚,不刻意融入小圈圈內。於是她就成為了所謂被霸凌的同學之一。
那個時候的夏天好像特別熱。少年們被強押著讀書,體內無處發洩的躁動與熱氣形成憤怒的來源。不止一次,我看見林怡君跟班上幾個火氣較大的男同學互嗆,追究原因,也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。體育課時,在操場被驕陽曝曬,同學們打著球,肢體碰撞之下便容易滋生事端。
我在籃球架後的陰影中背著英文單字。打著球的幾個男生一言不合,幾乎要打起架來。我感到無聊,起身離開操場,打算到洗手台洗把臉。一邊走的同時,深刻體會到太陽的熱度。影子變得極端漆黑,沒有風,他們的吵架聲清晰的傳了過來。
我在廁所前看見林怡君。拿著書包的她也看到了我。「幫我拿一下,」她說,這是我們第一次交談。「等我出來。」
這一等就幾乎是一節課。
待她終於出來,我將書包丟還給她。「太久了吧。妳在幹嘛?」「沒差,反正要快下課才點名。」她靠近我,跟我說她剛剛其實是在廁所裡吸毒。她一邊聽著MP3裡的音樂,很嗨,一邊用腳跺著馬桶刷,很爽。
「妳幹嘛不等放學回家還是去哪裡再吸?這裡熱死了。」我丟下這句話,便往操場走去。回頭看,她在遠處慢慢走著,陽光當頭灑下使她滿臉發白。
自從這次經驗,我們的關係變得很奇妙。有些同學察覺我跟她走得很近,便開始傳談戀愛的謠言,或是提醒我「你幹嘛跟她走在一起?會被排擠喔。」而我除了在廁所外頭等她拉完K,幫她測試新穿的耳洞,幫她掩護讓她順利翻牆翹課之外,我們會開始聊一些生活與家庭的話題。
她有一個大哥,大哥常帶她出去玩,買藥給她等等,有次大哥帶朋友回家,朋友受傷了便央著她幫他洗澡,洗一洗就開始幫他打手槍;或是她一放學大哥就把她壓在床上之類的… …我聽得興味盎然。相較之下,我的生活顯得平淡而乏味,絲毫不引起她的興趣。
「你怎麼會想找我聊天啊?」當我們漸漸熟了之後,她這麼問我。看著站在面前,髒字連篇的她,帶著與其他同學相處時不會露出的笑容。「靠北啥小!」我笑著回她。這句話是我跟她學來的。
現在回想起來,在我國中時期最好的朋友便是她了。即使也有一些談得來的同學,但對我來說是只能說說表面話的人,難以交心。林怡君的叛逆,放縱,是我憧憬著卻作不來的,沒有興趣,也沒有勇氣。或許我只是嚮往著她的那種瀟灑姿態。
升上國三的時候,發生了兩件,也只是不大不小的事。其一是,她懷孕了。我陪她去找綜合活動課程的老師,要到了一間小診所的地址。老師一臉狐疑地望著我。真的不是你嗎?真的,跟我沒有關係。我瞥見低著頭的她在偷笑。
其二,我們的逃學計畫被發現了。
那依然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。看著外頭天空的顏色,總讓人心癢難耐,想到寬闊的地方散散步,或著跑一跑。
繼續待在教室,她會窒息。我坐在窗邊,偷偷把她的書包放出去走廊上。藉口上廁所,她就溜走了。有時我也會出去,陪著她走到操場最後面,看著她攀上圍牆,消失在視線中。
在我們不知覺的情況下,被某個偶然路過操場的老師發現了,告了密。
導師把我叫去訓了一頓。她與我站得很靠近,她不停訓斥著,我能聞到她嘴裡的咖啡味,低下頭能看見她微微露出的胸哺。幾抹唾液噴到我臉上。你再繼續跟她混下去遲早會愈來愈壞。
拿了張悔過書,離開時我用力甩上了辦公室的門。
學校規定國三生放學後必須留在校內上輔導課。而林怡君則選擇了技藝班;她在那裏學習烹飪。有時在輔導課的下課,她會從技藝班帶她做的食物,珍珠奶茶,烤餅乾,薯條之類的給我。不過那些食物的賣相著實恐怖,我總將它分給一起上課的別班同學。很好吃,他們這樣對我說。
捱到七點,終於下課。有時我們會結伴走回家,我聽她說著接下來要去哪裡玩,而我則想著隔天的考試,一邊苦笑。升上國三之後,已經少有人向她無緣故的謾罵或取笑,許是課業繁重無暇分心的緣故。我想著將來的出路,有時還真羨慕她無拘無束,甩上書包就能隨時準備出走。
考完基測,未來的學校大致底定,終於畢業的時刻到來。我們走在放學路上,喝著她買的飲料。落葉滿地,踩著踩著像壓碎了誰的過去。
「妳接下來要怎樣?」
「不知道耶,看看唸莊敬還是哪裡。」
「喔。既然我們認識這麼久了,妳好歹也寫張卡片給我啦。」
「看心情。」
「心寒了啦。」
最後,在畢業典禮當天,大家都在合照,花束與畢業帽拋得此起彼落,趁空她塞給我一張大型的卡片,我當場打開了。那是張聖誕卡片,掀開會發出聖誕歌的MIDI配樂。大大的卡片,她拙劣的字跡填滿了空白處,原子筆的水沾得到處都是。她在末尾署了名,林怡君。是啊,我才真正體會到,眼前的她,擁有一個或許人人都不屑的名字。但她是如此特別,以致我與她相處不會直呼她的名諱,下意識地避免讓她被歸類於一群面目模糊的群體。
「謝謝妳喔!我回家再看。」然後,我繼續與其他同學拍著照,我知道她不會喜歡這種過於親暱的行為的。不知不覺,她已經先行離開了。
我一個人走回家,從塑膠假花、脫下來的畢業服、擠在一團的資料夾裡翻出她的卡片,仔細看完。她寫的內容髒話連篇,言語瑣碎,但或許是以文字表達的緣故,使得她比平常溫柔許多。「謝謝你在別人罵我的時候,你為了我也罵回去了。謝謝你每次都… …」當時心情浮動,裡面的字句看過就算,便將卡片收起來了。
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有時整理房間,那張大尺碼的卡片就會蹦出來。每次翻開,音樂依舊響起,也都讓我注意到一句話。
「祝你以後考上好學校不要跟我同一間。」
這句話總會刺痛我的雙眼。
0 意見:
張貼留言